当晚朱润赶到漳州的月港时,已是夜半时分。月港位于漳州河的出海口,因其形似月而得名,又因其外通海潮,内接山涧,正是水陆交通便利之所在。
朱润到时,蹄声答答,自有守夜人向前询问,朱润随手抛出个银锭来,那人接了,唱了个喏,便往暗处去了。
他沿码头走了十来丈,眼见船只渐稀,又往东头一拐,便见一角静静泊了十来艘海船,黑魆魆立在暗地里,连个灯笼也不见。
他那里勒住马缰,方叫了声小次郎,便见前头一只大船上火星一闪,有人跳将下来,几步就扒到马前,正是那小次郎。
只见他手持麻骨,照耀分明,形容却与众不同,头发只往顶部一束,余者皆披散下来,赤着半身,身形高大,肤色黝黑,笑时一口白牙,显是海上讨生活之人。
见了朱润即报怨道:“老子在船上憋得都要生蛆了,也不弄两个女人来乐乐……”
朱润哪里理他,跳下马来,径往船板上走去,一头道:“要女人自己找去,先看货。”
两个上了船,转到底舱,触目满满皆是箱儿,直堆到顶板上,装的无非是胡椒、象牙、檀香、玳瑁、蜡等物事,又有些奇异的瓜果,用藤筐装了,放在通风处。
朱润用了个多时辰,方把十来条船看遍,与小次郎在顶舱的洁净小室里坐了。
两个商讨多时,小次郎便送他出来,边走边道:“那些个生丝和水银都好卖,下回多要一船,还有那些荔枝白纸,住在城堡的老家伙们喜欢,也多要些。”
朱润应了,又听他嘀咕道:“你们那皇帝老儿也是稀奇,放着银子不赚,好好的这不许那不许,出趟海,走多远要管,卖什么也要管,去哪更要管,比他娘的女人还烦……”
朱润听了好笑,也不去应他,走下船时,天边已有微光透出来,当即把马头一掉,回了泉州。回到宅里还睡不到两个时辰又扒起身来,喝了碗粥,往公署见了张县丞,第二日又叫林玉甫过来,商议了一时。
他这边因着事急,连着几日不曾去看湘琴,湘琴想着他临去时的言语,心头发闷,却也晓得拗他不得,思来想去,一发怠惰起来,也不见人,逐日只在屋里闷坐。
这日却有班士子在园中宴饮,又叫了个班子,也不知唱的什么,隔了湖面只听曲音低回宛转,风起时,又陆续有萧声传来。
湘琴听了一会,抄起酒壶,往湖边的小亭里坐了,那声音便越发真切起来,她只把酒一杯杯喝下去,不觉饮到半酣。
方欲再饮时,壶中早见了底,连晃几下,哪有半滴出来,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,就见一人迎面走来。
却是个身着玉色襕衫生员模样的男子,湘琴晓得必是那边宴席里出来的,也不理会,只扶了廊柱往屋里走。
还走不到几步,脚下一个踉跄,方把手乱舞,早交那人赶前一步,托住了胳膊。
湘琴立稳了身子,只把他一推,转身便朝屋里行去,那人也不恼,见她走得不稳,只坠在身后,不时把手一扶。
到了屋中,湘琴迭声叫人拿酒来,转眼又是七八杯酒下了肚,方觉立身不住,扶了案几,就有人举杯来敬,湘琴接杯便饮,喝到口中却一呆,这哪里是酒,分明是茶水。
抬脸便见方才的男子立在跟前,笑意温和,眼底却带了三分怜惜,湘琴也不知怎的,心头一酸,竟险些落下泪来,当下强把眼儿眨了,责问香香如何胡乱放人进来。
香香不敢违她,悄声请那人出去,那人却不动,反看了湘琴道:“娘子这般喝酒,委实伤身。”
湘琴听他说得认真,倒把他一看,这才瞧清那人的模样,只见他眼眉狭长,眼尾微挑,发际乌浓,而面如冠玉,竟是个极出色的模样。
不免在肚里喝了声彩,想着却又在心中冷笑了一回,只道:“所以你便让我喝茶?”
见那人微微点头,不由一笑,把酒壶一晃道:“我喝十杯又与喝九杯有甚区别,难不成你让我少喝一杯就没事了?”
说着径起身挪到窗下的斑竹榻上,见他还不走,又道:“你家银子很多么?”
那人也不生气,只徐徐道:“并不多,不过一所祖屋,几亩薄田罢了。”
湘琴把他一瞅,道:“既这般,还来这里走动?”
那人依然笑道:“不过是朋友相邀。”
话音方罢,就听湘琴冷冷道:“你来这种地方,也不怕家中妻子不乐?”
那人静默了片时,终道:“小可妻室前年……”说到这又顿口不言。
湘琴还当他找不到托辞,也不理会,自将杯儿注满,拿起便饮,又听那人道:“娘子勿要这般喝酒,便是不开心时,这般也只解得一时。”
湘琴哪里听他,连饮两怀,方笑道:“解得一时不好么?”
那人看了她半日,方低低道:“纵然解得这一时,醒来却愈发难过,这又是何苦……”
湘琴交他一言撞在心上,险些把杯儿也落在地上,捱了一时,方抬了脸笑道:“你既这般好心,何不救我从良?我若从了良,还喝甚么?”说着只格格笑将起来。
那人沉吟良久,从容道:“只怕我倾家荡产也救不得娘子,若是几百两银子,尚可设法一二。”
湘琴哪里信他,当下便借着酒劲道:“好啊,那你明日拿两百两银子过来,我就信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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